沿着日喀则郊外村子的土墙,我走进一片青稞地。
六月的晨雾早已将青稞田染成流动的松石色,露珠缀满的苗尖像极了刚睁开的惺忪睡眼。不远处年楚河的涛声里,一望无际的碧浪正从雅鲁藏布江畔漫向我的脚边。我心潮澎湃、欲言又止,轻触簌簌摆动的青稞叶,叶脉里奔涌的绿意立刻顺着指尖沁入掌心。这些顶着银霜的幼苗总在破晓前舒展筋骨,把根系扎进酥油茶般温厚的黑土。牧羊人的乌尔朵甩出清亮的鞭哨,羊群踢碎的晨光在叶尖跳跃,整片田野便荡漾起翡翠色的涟漪。
太阳攀上扎什伦布寺金顶时,青稞苗已悄悄褪去雾纱。我发现青稞新长出来的穗子总爱用绒须勾住我的袖口。“今天又蹿高了半寸吧?”穗苗得意地晃着腰肢,将阳光滤成细碎的金粉撒在田垄间。风起时,成片的青稞便手挽手跳起弦子舞,绿绸似的波浪从我的皮靴漫过去,涌向雪山脚下的青稞酒作坊。
夏季的午后,雷雨总会不期而遇。豆大的雨珠砸在苗叶上,奏响叮叮咚咚的六弦琴。青稞们仰着脖颈畅饮,每片叶子都蓄满透亮的琼浆。雨后初霁的田埂上,新翻的泥土蒸腾着乳白雾气,仿佛大地在给幼苗们熬煮酥油茶。我常听见它们咂着嘴说悄悄话,把季风捎来的雪山故事编成拔节的歌谣。当月牙爬上卡若拉冰川时,青稞田已织就墨绿的锦缎。饱满的穗头低垂,沉甸甸的谷粒里封存着整个雨季的晨昏。收割机还未轰鸣的夜晚,田垄间浮动着青稞的甜香,像是大地在分娩前温柔的喘息。
望果节的歌舞声惊醒了沉睡的麦穗,让八九月的天地间骤然换了金箔的卷轴。青稞地里饱满的麦芒在风中互相叩击,发出碎银子般的清响;金色的阳光在麦壳上流转,恍惚看见千万双农人的手,从春耕的犁铧到秋收的镰刀,把光阴磨成了金秋里的蜜色。
村民们排成雁阵,藏袍的朱红镶边在麦浪里时隐时现。劳动号子应和着收割机的轰鸣,农具掠过之处,麦秸自动堆成金字塔。卓玛们背着柳条筐穿梭其间,发间的绿松石随着弯腰拾穗叮咚作响,恍惚是散落的星辰坠入人间。打谷场的黄昏总是在麦穗的私语中苏醒,脱粒机张开金属喉咙,将金色的河流吞进又吐出。草屑裹着麦香在夕照里跳起回旋舞,落在老人家褪色的氆氇袍上;麦芒映在他眼角的沟壑,像大地的金线在褶皱里刺绣。
青稞地里,新式收割机履带碾过的地方,麦秆齐刷刷鞠着躬,把青稞地珍藏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倾倒在拖车里。农人们捧着酥油茶碗的手掌纹路里,还嵌着麦壳;青稞面的甜香混着汗水的咸味,早已被晚风揉成暖融融的雾气。
“该给土地盖被褥啦。”不知谁笑着喊了句,沾着草屑的靴子便踏进新翻的泥土。发酵过的牛羊粪冒着白气,像大地发出的叹息,又像替冬眠的种子呵着暖气。远处有牧归的铃铛声传来,惊起麦茬间的云雀,翅尖掠过最后几株倔强的青稞——它们正偷偷把籽粒塞进土壤的衣兜。当寒霜在黎明时分绣满拖拉机履带的齿痕,湿润的墒情已在沃土里酿成蜜。播种人的指尖掠过温热的犁沟,恍惚听见去年的麦穗在土层深处哼歌。新落的青稞籽蜷成翡翠色的逗号,而融雪正携着冰凉的星辉,在田垄上写下新的轮回诗篇。
数年光阴流转,我仍能闭眼描摹着青稞生长的弧线,仍能在画布上天马行空地涂抹着青稞那厚重深沉的色彩。那些与麦穗比高的岁月,与朋友们共饮甜茶的长夜,让年楚河水声都浸透了青稞香味。
(编辑:旦知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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