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是知天命之年,也当了快20年的爹,但我对父亲从小就存在着厚厚的隔膜,原以为年岁渐长后会被时光稀释,可谁知这隔膜如同春草——渐行渐远还生。
记忆中,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实在不多,最励志的就是那句“好好学习,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”。当然,有失也必有得,讷言的父亲没有强加给我任何成长的压力,我因此得以像山间的草木那样自由自在的生长。其实,父亲并不是对子女没有要求的人,父亲从小就要求两个哥哥练字,为此甚至揍过他俩,结果他俩因祸得福,都写得一手好字。我始终没想明白父亲为什么连写字都对我没有要求,是因为“溺爱太深”还是“失望太过”,原因不得而知,反正从此我与“写好字”便成陌路,至今提笔就满心羞愧、直冒冷汗!
父亲说话少并不是对我,而是他本来就不善沟通、不善表达。就连对他的基本了解,也只能从我母亲那听来。父亲出生在湘南贫寒农家,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还在懵懂时期就失去了双亲,只上过两三年学,便去给别人家放牛,只能认识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字,刚过扫盲的水平。50年代末参了军,到了广东韶关的炮兵部队,因勤奋忠厚,被领导选去当了通信员,后来部队成建制转业到了当时的四机部,脱下军装穿工装,成为了一个为祖国探寻铀矿的地质队员,成天与轰鸣咆哮的钻机相伴,足迹遍布云南、浙江和江西的大山腹地。
也许是父亲年轻时长得比较标致,又或许是缘分吧,经人介绍与当时已是公社干部的母亲结了婚,从此便开始了30多年的牛郎织女两地分居生活。据我测算,从我出生至今,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屈指可数,不到3年。最长的相处还是10年前,父母每年到北京住两三个月,但我也是早出晚归,难得有时间陪陪他们;近几年,父亲因腿脚不便,就再没来过了。即使我们两人坐在一起,也不知聊点啥,仿佛父子之间横亘着一条未名的河流,彼此只能伫立遥望、相顾无言。
每次给家里打电话,大多是母亲接的,有时母亲强行让他跟我说几句话,他也只会老生常谈,诸如保重身体、好好工作之类,我也往往是漫不经心敷衍几句。由于常年与钻机相伴,他的听力受到了严重损害,如今是愈发严重,有时我几乎要高声叫喊他才能听见,每当这时我才会为父亲的衰老感到隐隐的心痛。
记忆中,父亲参与我的人生大事实在不多,唯一见证过的就是高一折腾转学。当时他们大队进驻江西玉山县城郊的凤凰山,一直渴望父爱的我竟头脑发热想着转学过去陪他,顺便也享受一下城里人的“豪华”生活,还自作主张给当时的江西省重点中学玉山一中汪校长写了一封信,表达了转学的请求。没想到慈祥的校长竟然回了信,出人意料地答应了我的请求。喜出望外的我终于来到了父亲的身边,可谁知不到半月他就随队进山探矿去了,一走就是3个月,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,享受不到职工子弟“豪华”生活不说,在人生地不熟的玉山几乎成了“孤儿”,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骑着车上学,回家父母嘘寒问暖,再看看自己每天起早贪黑来回十几里路,放学一个人端着饭盒上食堂,还要反复遭到炊事员叔叔的调侃:你爸咋生了你这个大胃儿子,他每次都三两米饭一个菜,你倒好,每次半斤米、两个菜,还不得把你爸吃穷啊!那种尴尬无助真是让人无语,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游!学期快结束时,父亲终于回来了,我跟他提出了转学回老家的要求,他踌躇了半天,不知所措地问我:“你原来的中学还能要你吗?”幸亏我转学前成绩还不错,学校同意接收我这个“满怀疲惫的游子”。1989年的6月末,我独自踏上了望眼欲穿的归途,父亲一个人站在站台,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,我心底怎么也酝酿不出哪怕是一丁点的离愁,只有倦鸟还林的解脱!
记忆中,父亲的寡言隐藏了他所有的悲欢,我终于有幸见到过一次父亲的喜悦和激动。2013年春节,眼看着父母年事已高,辛苦了一辈子却没有自己的房子,住在二哥家每天都要爬楼梯,而且二老都要强、好自在。我便和妻子商量在老家的县城买一处带电梯养老的房子,经过一番比较鉴别,最终出手了。签合同时,有人问坐在茶几旁的父亲:“是您老人家买房吗?”我竟然听到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:我儿子买的,买给我们住,带电梯、环境好!话语里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味道,我莫名诧异,仔细看去,看到了他那情不自禁的欢喜,那抚摸着水杯的双手也在微微发抖,原来父亲也会像孩子般激动,这可是我40年来最大的发现!
闺女中考前,父女之间沟通越来越困难,想帮她又欠账太多、不知从何下手,想安抚她却狠话脱口、冲突不断,内心常在“坚持”与“放手”之间纠结。我渐渐明白,原来不仅做儿子难,做父亲更是难上加难。
如今想想,当年与我们天各一方的父亲面对孩子爱莫能助,心里该是多么的无奈,眼中又是多么的仓皇!三个儿子都在上学,对于收入微薄的父母,经济压力可想而知,还要面对孩子成长的跌撞沟坎和生活的纷繁复杂,该需要怎样刚强的身躯和倔强的意志呀!尽管父爱于我而言,薄如蝉翼,无法触碰,难以感知,可不正是他给了我鲜活的生命、自由的精神和独立的生活吗?自己17岁离家,求学金陵,任教塞北,奋斗京城,投身改革,矢志强军,而今决然赴边、守卫高原,面对过事业的困境,遇到过生活的磨砺,也曾经面壁苦恼、长夜叹息,但从未轻言放弃、躺平求安,更没有丢盔弃甲、临阵脱逃!因为,从父亲那薄如蝉翼、无声无息的爱中,我懂得了:真正的男人,可以被挑战,但绝不会逃避;可以被漠视,但绝不会沉沦;可以被摧毁,但绝不会趴下!哪怕他再弱小、再无力、再卑微,也始终在生活的激流里逆水行舟、愈战愈勇,如同那大小山脊,不管高矮、一样挺拔!他深知前面有父母、背后有妻儿、心中有家国、头上有责任、脚下有远方!
父亲,虽然你远在家乡、垂垂已老,虽然我身处边疆、山水苍茫,但儿子时常在远方深情地眺望,也相信那珠峰的云、雅江的水、高原的风一定会捎去我的思念和祝福,愿您处处吉祥!(尹云杰)
(编辑:王小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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